善意的谎言一直维持到第二年父亲去世。父亲的最后一个春节,我专门给他录了生前唯一的也是最后的影像。有一次,乘父亲精神尚好,特地到医院搀扶着父亲出去理发,还专门找到一家以前他经常带我去的澡堂,不过这次是我为父亲搓背。触摸着父亲瘦骨嶙峋的身体,我不禁潸然泪下,我知道,对于肿瘤已经扩散的晚期患者,医术已经无济于事,父亲将不久于人世,这是怎样的残酷与无奈。
永远难忘的日子:2004年10月24日的凌晨1:40,当我匆匆从外地赶回老家时,父亲已在弥留之际。看到我出现在床前,父亲眼睛突然一亮,却很快就无力地闭上了,永远地闭上双眼。灵堂上的挽联是我亲笔书写的:“始终勤劳艰苦创业教儿诲女扬帆皖江南北,从来耿直与人为善诚待世事甘愿清贫一生”。这是对父亲一生的总结。
父亲,我永远的思念。
父子俩的夏天
那年夏天,我13岁,父亲35岁。午后的阳光化成了一支支银色的针,刺在我裸露的肩上、背上,似蜂蛰,如蚁咬,用手一抹,皮屑、盐霜便和着汗水顺指而去。脚下的秧田好似架在熊熊烈焰上一只大锅,泥水灼人若沸,我真担心腿脚给蒸熟了。那一天,我弓腰撅腚、咬牙切齿地跟在父亲身后,亦步亦趋地学插秧。父亲说,爸这辈子没混出什么名堂,所以只能尽一个农民的本分,土里刨食养家。父亲说,你若不好好念书,今天的活儿也就是你一辈子的活!……那个漫长的午后,黑着脸的我一直在思量着同样面无表情的父亲的话——或许,我知道自己该如何去做吧。
又一年夏天,我16岁,父亲38岁。中考分数公布了,我取得了全乡7所中学第一名的好成绩。父亲一高兴便多喝了几杯。红光满面、喜气盈身的父亲爱抚地拍拍我的脑袋,咂着嘴道:不错!不错!我挠挠自己的光头,不知道一向威严有加的父亲是夸酒呢,还是夸他的儿子,只好冲他嘿嘿地傻乐。隔壁的大伯适时劝他:选填志愿时,最好还是给校长送点礼!我醉眼迷矇的父亲却一摆手:送个屁!我儿子又没弄虚作假!尽管拣那啥子银行、铁路、邮电学校填报!通知书终于来了,却是一所毫不知名的中专学校!我一纵身,抬脚跺向身旁的一棵老槐,刚才还在枝头拼命狂呼的知了当即哑了口。父亲甚是诧异,眼睛瞪得比牛还大,然后喃喃自责:孩子,再差的学校也得上啊!这是命!
再一个夏天,我19了,父亲也越过了“不惑”的槛儿。在我面临中专毕业的当口,父亲汲取了往年的教训,宰了圈中的猪,捉了院中的鸡,然后到集镇上换回了烟和酒,然后求爹爹拜奶奶地东方磕头西方烧香,终于为自己的儿子在乡镇府谋得一跑腿的差事。蹙眉乍展的父亲长长地出了一口浊气,倦中有喜:儿啊!明天你就可以去报到上班了!然而我却心绪难平,沉默半晌,忽地脑袋一热,冲他道:爸,我不想去,我宁愿到城里去打工!于是我就真的进了城,把张口结舌、脸色发白复发青的父亲抛在了身后,抛在了生我养我的故乡。
还是火热的夏,我渐及“而立”,父亲已然“知天命”。那一天,父亲一如既往地背了半袋米到厂里来看我。我倒了一杯水递过去:爸,我已写了辞职申请,领导已批了!父亲一怔,白开水噎住了喉咙一般,直直地望过来,似没听清我的话。父亲随即摇头轻叹,霜发星星耀目。我不敢正视父亲的眼睛……酝酿了半日的情绪,我尽量以平静的口吻说:我要到南方去,车票已订好了。父亲没吭声,开始帮我收拾东西,两颗涩涩的泪珠儿迟迟疑疑地爬过他那沟壑纵横的脸颊。我跟在我的农民父亲身后,慢慢地走出单位的大门……
2023年的夏天说来就来,曾经漂萍似的我,在江南小镇工作已近20年。父亲依然在老家守着他的几亩薄田,很少来我这里,一方面是舟车劳顿,多有不便,另一方面,主要还是不太习惯。偶尔,喝了点小酒的父亲,会通过微信电话跟我唠几句,好好教书,好好待人,心情不好的时候,就回老家来转转……我常是“嗯!嗯”地胡乱应着,直觉鼻酸眼涩,似有万语千言堵在喉咙口……
其实,我不能提我的父亲。因为提起来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。
我写过我的母亲,母亲和父亲吵了一辈子,也过了一辈子。
父亲是一个极度自私的人,他好像只为自己而活,这是父母经常吵架的原因。
母亲常抱怨的就是父亲什么都不做,对她从来不关心,到现在都八九十岁了,他们在一起还是常吵架。
我常常感到无语和无能为力。
都说父爱如山,我从小可没这种感觉。
小时候常挨父亲的骂,“死丫头”“死丫头”就是他喊出来的,搞得整个连队的小朋友们都知道我叫死丫头,他们也喊我死丫头。
小时生在农村,要干不少家务活。做饭、挑水、蒸馍馍、剁猪草是我在小学就经常干的事,持续了好多年。
每次我要揉馒头,还要架炉子烧柴火。我怕火灭了,一个人来不及,我就多添两根柴禾,赶紧又揉馒头,结果被父亲一顿痛打,说我添柴禾多了,烟跑不出去了,真是极大的浪费。还说了个比喻句:“就像你的喉咙,一口咽不下那么多东西,你还往里填。”我说:“我在揉馒头,又没人帮着烧火,我怕火灭了呀!”他才不听你解释呢,一棍子就打过来。
有一次我挑着大桶去大水池打水,不小心水桶掉水池里了,吓得我一直不敢回家,直到母亲来了,找人捞起来,我才敢跟着母亲回家。
小时候家里喂猪,除了要每天打猪草,还要剁猪草,煮猪草。猪食凉了,还要一盆一盆端去喂猪。有一次我直接剁烂了食指,小半个指甲都掉了,流了好多的血,父亲反而骂我是笨蛋,说我不会干活。
最可怕的一件事情就是他让我好带弟弟妹妹。他常常威胁我说:如果带不好弟弟妹妹就要把我杀了。他还给我讲了个连队里曾经发生的真事,说有一对父母把两个小孩投进菜窖里活活冻死和饿死了。虽然后来长大,父亲说是和我开玩笑的。
但当时我幼小的心灵里充满了恐惧感。
直到现在我常常会做噩梦,我总是梦见有人要杀我,要我的命,我呼吸不上来,会乱叫。老公一直都坚持说:“你小时候绝对受过强烈的刺激和惊吓,需要去看看医生。”而我压根都不敢告诉老公这件事。本来他就对我父亲有成见,他不喜欢我的爸爸,所以我从来不对他讲我父亲的事。
我一直带弟弟妹妹带到了九岁,父母才让我开始上学。如果早两年上学,我的命运一定是另外一番样子。父母到现在都为这件事感到惭愧。
这种日子我从小学过到初中,每天都是下课回家就是干活,没完没了。到了要读高中时,父亲居然不让我读了,说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有啥用啊!
当时我写了一篇“我的爸爸”的作文。我详尽地描述了他常常瞪着一双小眼睛,动怒地对我打骂的一些事情,最后我喊出了我要读书的声音,不亚于高玉宝当初要读书的呼声。语文老师把这篇作文当做范文,在全年级巡班朗读,我一下子出名了。
父亲知道后,要求看看,母亲也骂他过分,他后来对我稍微好点了。我读了高中,后来考上了一个中师班。为了攒够学费,我参加了全团的代课老师考试,结果我的语文成绩名列前茅,我临时当了一个暑假的初一语文老师。
挣了点钱,我想去上学,最后父母拗不过我,就同意了。两年期间,父亲来看我,每次会给我三十到六十元不等的生活费,我心里都感动万分。每次望着他离去的背影,我心里好酸,我这才体会到一点点父爱。
毕业后,我在我团当了老师。那时我又工作又要坚持自学想考大专。我是长女,要命的事回家后还得给一家人做饭,好像一切又回到了原点。我又开始干没完没了的家务活,一干就是几年,直到我出嫁。
做不好家务时,父亲仍然会大骂我。骂人是他的专利,他谁都可以骂。他的脾气非常暴躁,家里的四个孩子没有不被他打骂的。有时我烦的时候,就想着赶紧离开这个家。
真正拉近我们父女关系的就是我真的因为结婚离开家了,而且离得很远的新源去工作了,从伊宁到新源坐大巴要花七八个小时。那时没有电话,联系就是写信。逢年过节父母都能收到我的信和礼物,这时父母就开始念我在家的好了,父亲心里更是充满了内疚,他也常常给我写信。
我女儿出身四个月时,我就得了大病,这时父母亲都毫不犹豫地伸出手来帮我。我的老父亲对我的女儿那是好得不得了。他天天骑着自行车,带着女儿到处耍,给女儿买好吃的,女儿到现在都忘不了他老人家。
人家都说隔代亲,而我觉得父亲像在弥补他对我的内疚和不安。因为家里四个孩子,他们老两口一直说我是最孝顺他们的,我对他们的好,他们时时都能感觉的到,并不是一个母亲节或者一个父亲节,他们才能收到我的爱心。
父亲虽然老了,但脾气还是没改。我们有时回家,他还是会发脾气乱骂人。他天天没事干,就出去捡垃圾,把房子里堆得乱七八糟。我们怎么说,他都不听,后来我们干脆不说了,我们就当他在锻炼身体。
父亲非常节约,我给的许多钱,他都舍不得花。他把卖破烂的钱,一分一毛的攒起来,我女儿回去看他,他会给我女儿一些。他还会回到他的重庆老家,感谢曾经给过他帮助的乡亲。
但他那些破烂东西,绝对不让我们动。我和老公曾经为给他们老两口买年货,老公从连队把他的拉拉车用了一下,并且我们表示采购完年货。我们再送回连队,他把我们骂得狗血淋头。
我老公常常表示他不会管我父亲养老,我就说不用你管,但是不许限制我自己为我的父母尽孝。
父亲今年都九十岁了,耳朵聋了,但身体还好,还能走出去继续捡破烂。
不管父亲小时候对我如何不好,但他是我的父亲,我还得尽心尽力尽孝。但愿父亲身体健康,每天开心,这是我最大的愿望。
今天父亲节,父亲收到了我的爱心,在电话里笑呵呵的。
父亲开心,我就开心!
我眼睛里的党员老爸
老爸是在大二就加入了中国共产党,面对党旗宣誓的那一刻,老爸说他很激动。老爸这辈的知识分子是长在红旗下,一颗红心向着党。老爸一直教育子女要认真学习、努力做事、踏实做人,长大报效祖国。
我想这也是老爸的人生信条。
毕业时老爸被分配到上海某国有企业,从事计量工作。踏实勤快的老爸,很快就得到了大家的好评。一天老爸听说厂子里要推荐技术人员支援大西部。不假思索老爸直奔厂办毛遂自荐。
那个秋天,老爸卷起铺盖背上行囊,和一批毛头青年跳上火车,朝着他们的理想进发。刚去高原,一个是气候条件,另一个是长时间吃不到新鲜蔬菜,连一向能吃苦的老爸都有些适应不了,咬咬牙挺过去。老爸的工厂在距离集镇尚有路程的偏远地带,尤其碰上冬季,大雪封山,路上全是冰。除非有紧急事情,否则一个冬天,老爸基本上都只能待在厂子里。
克服了适应期,老爸抖擞精神全身心投入到工作岗位。老爸说,当时就是有股使不完的力气,心里只想着工作,没日没夜拼命干,要赶紧把那段“适应期”耽误的时间抢回来,“那才是真正的白加黑,六加一呢”,至今和我们说起这些,老爸脸上总充满自豪。
大西部的工作经历止于老爸与母亲的婚姻,婚后第三个年头,老爸随母亲重回阔别已久的江南。那个离开西部腹地玩命工作的党员老爸,从此一头扎进了江南小城里的一家国营单位。不脱色不变色的党员老爸,还是如同小伙子般的心里只装着工作。身体本柔弱的母亲也免不了偶尔嗔怪老爸,让他稍微花点心思在家里。老爸嘴里答应着,一转眼晚上他又跑去厂里搞他的技改。
很快,老爸被局里看中提拔为厂级领导,工作更忙上加忙,而母亲的身子骨正被病痛折磨着,成天两头地往医院跑,住院似乎成为母亲的家常便饭,“可怜了两个孩子”这是母亲的原话,我印象深刻。
一边是作为厂领导需要做的大小所有事务,一边要照料病弱的母亲,同时还不能耽误两个孩子的一日三餐。小城里举目无亲,分身乏术,当时那样漫长的时光,我不知道老爸是以怎样的一种毅力坚持下来的。“幸亏有厂子集体,有党组织,向我们伸出了援手”老爸提醒我们。
那时经常晚上,会有人来家找老爸办事,某次晚间一位叔叔扛着个大编织袋来敲家门,老爸恰巧去加班,那位叔叔放下大编织袋扭头就走,母亲拦都拦不住。打开编织袋里面是条我从未见过的大鱼。那个物资尚匮乏的年代,孩子们肚子里油水本就少,嘴是相当的“馋”,碰上那样的一条大鱼,你想作为孩子的我当时那个高兴劲,简直无法用语言描述。
当晚老爸回家看到了鱼,把母亲劈头盖脸数落了一番。第二天晚上,头天送鱼来的那位叔叔灰头土脸的从我家把鱼又扛走了。临走时,叔叔脸上尴尬的表情,映衬着我嘟起高高小嘴的脸。
那时的工厂就是个小社会,食堂、托儿所、职工宿舍应有尽有;全厂职工的吃喝拉撒,厂里能管尽管,自然落在老爸肩膀上的胆子也就更重。厂子里建造职工宿舍的时间段,就是我家里晚上最热闹的时间段。大伙如同商量好了似的,你周一周三周五,我就二四六,周日让给老刘。叔叔阿姨们分着拨的晚上来家里,颠过来倒过去,中心意思就一个这批厂里的房子——应该分给我。
如此的局面氛围中,我现在想想还真是挺佩服老爸的。他居然可以个个击破,纷纷摆平。为了行的端坐得正,一碗水端平,老爸硬是把本来我家可以享受居住大居室分配指标,拱手让了出去。这“让房”引来了各种声音,“老潘好样的,是个好领导”、“老潘真傻,厂级领导享受的大房子不要”……
市里规划,老爸的厂子连同已成为各自私宅的职工房子,一并需要搬迁了。做了将近一辈子的邻里们即将城东城西分散开来。“有空大家一定要聚聚哦……”这句当年的临别话,一直到多年后,在老爸的提议及亲自策划下终于实现了。那天满头华发的老同事们聚首一起,人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激动。大家纷纷说,是老潘这个老领导又让我们重新聚在了一起。
那天路上我碰到了老爸原先厂里的一位老同事,老同事很郑重地跟我说,“小潘,你父亲真是个好人,是个好领导!”当我听到一位普通职工,在退休多年后,给老爸这样的一句评价时,我深深地体会到,老爸过去所做的一切,都对得起当年他面对党旗宣誓时的那份初心,对得起他胸口佩戴的那枚红彤彤的党徽,老爸给我们做出了表率。
父亲的印象永不磨灭
今天芜湖的天气好得不得了,推开窗,只见阳光将天空照耀得特别的通透,湛蓝湛蓝的,天上没有一丝云彩,树叶纹丝不动,甚至连平时热情非凡的虫鸣鸟唱都没有了,四下竟没有一丝声音。这世界于此时静好极了,静好得让我在窗前发呆了好一阵子。发呆好。现在就有这样的说法,人过六十了,最好每天都有点时间发发呆,算是静养。
其实,人老了就会发呆,君不见街头巷尾,广场四周,商业街里,小区花坛旁,最常见的一景就是有老人在发呆。小时候不懂,现在懂了,这叫眼里所觅,满满回忆,心中所想,满满过往。老人也许于此时是在思念远离的童年、故去的父母、爱人与挚友;也许是在盼望远方归来的儿孙啊……想到这,我又有点发呆了,我想到了有关父亲的话题。
上世纪五十年代,父亲出差到长白山林业局催木料,到了目的地,他拿着两个冻得象秤砣似的高梁面馍,二话没说就往林区冲,自己上山看料,在东北零下三十几度的严寒中,其他单位的采购员都很敬佩父亲。当时船厂建造的木质鱼雷快艇,船体是木质的,因此选材非常重要。父亲还说,下车像疯子(急于办事),办事像孙子(求人,说好话),回来像傻子(出差费用超支,不好意思报销)完不成任务像呆子。
父亲还写过赞美船厂工人技术革新的诗歌:不用锉刀锉/不用刮刀刮/开动脑袋瓜/钳工机械化。/早迎太阳夜披星/黄昏琢磨到天明/不计荣誉和奖金/一切为了大革新。这个车间揿电钮/那个车间搞自动/只见机械不见人/操纵台上点“三军”/工人闯进科学宫/一个人顶几个人。
1973年父亲曾从四川寄回芜湖的两大木箱子的书,当时我如饥似渴地把木箱里书看了一遍,其中有著名作家浩然的《金光大道》等。我喜欢读书和文字应该受父亲影响,虽然它不能当饭吃,但是它可以滋养着我们的灵魂。若你心不顺时,可以在文字里寻找到一个出口,渡心,渡情,渡时光。
一天很短,短的来不及拥抱清晨,就已经手握黄昏了。父亲,是朱自清笔下那个默默付出、不懂表达的憨厚背影;是杨绛口中那个“望之俨然,即之也温”的大家长;是阿城成年时那个说出“咱们现在是朋友”的开朗豁达的倾诉对象。
文学新星班宇最新小说集《逍遥游》面世,他谈了创作征程。在班宇看来,今天再回望他父辈那一代人,那是一个巨大的断裂,他形容似乎一夜之间“整个世界变得沉默无声”,听不见什么声音。同样令他印象深刻的是,“我的父亲,我朋友、同学的父亲下岗了,不会去抱怨,不会去哀伤,所有手续走完后,就想办法去找个工作。”少年时这样的经历,让班宇很容易触摸到这些平凡人的苦痛和哀伤,他们窘迫的感觉,还有在窘迫中所展现的自尊,这一切最终都化作班宇写作的契机。
我合上《我的父亲》思索起来:曾经阳光灿烂的工人新村挡不住岁月的摧残,真的老了。楼道里灰蒙蒙的,走廊里一片漆黑。父亲坐在厨房里,陈设的还是我当年离开时的那些桌椅板凳,黑乎乎的,老旧的香雪海冰箱发出“嗡嗡”笨重的声音。生活就像淋浴:方向转错,水深火热。对于我们最爱的父亲,不说永远,只说珍惜。
李白说:兴在一杯中。而人生,也是在“兴”这一杯中。父亲的形象无论高贵卑微,抑或喜怒哀乐,能打动人心的,往往是真实而本味的“兴”。将父亲溶于“兴”这一杯中,吞饮入腹,百感交集亦真实,这才是令人回味的所有人的父亲。
父亲的城
几年前,他的父亲去了城里打工。父亲所在的城里离老家很远,所以没有什么重要事情,他几乎不回家。
因为家里条件差,为了生计,也为了供他读书,父亲不得不穿梭在繁忙的、喧嚣的城市中奔波、劳累。尽管日忙夜忙,尽管酷暑寒冬,父亲的背也不曾弯曲。
刚入中学时,父亲就对他说:“你要好好读书,考上一所好大学,找一份好工作,不要像爸爸一样,一辈子都是吃苦的命。”父亲没有上过学,从小逆来顺受、家里穷苦,所以对父亲来说,供他上大学也便成为了父亲心中最大的愿望。
然而父亲的脊背却在一夜之间塌陷了。十三岁那年夏天,他因贪玩摔伤了他的左臂。远在城里的父亲得知连夜赶车回家,带他去城里大医院治疗。这一去,便是十万元的医疗费,三个月的时间。于他而言:不过是受了一场罪;于父亲而言:不仅是一个巨大的经济负担,更耽误了孩子的学业。此后的一段时间里,他的成绩就如父亲所料:直线下降,甚至原先在班级的名列前茅,也到了现在的班级倒数。父亲些许有点急性子,曾多次与他谈话:要怎样刻苦学习,要怎样把成绩搞上去。他开始感到压力,感到不耐烦,尽管他有在很努力的学习,但仍然没有什么成效。
后来他的伤痊愈了,父亲也回到城里了,临走前留下一句话:“这次去城里,很长时间不会回来,你要抓紧学习,把成绩搞上去。”其实他心里头知道:他也给父亲带来了压力,不仅在经济上,更是父亲对他的期许。父亲长时间在城里工作,为的是拼命赚钱,供他生活,供他读书。但处于青春期的他,需要更多的是陪伴,来自父爱的陪伴。
十五岁那年,他读初三,因为一件小事,他与同学发生了矛盾。老师首先指责他的不对,他内心感到委屈,又无处诉说。他渐渐变得孤独,不爱说话。班级里的同学疏远他,冷漠他;发生了矛盾,受了委屈,只能心里憋着。他感到既烦躁又无助,直到上半学期的期中考,他又考了倒数。父亲知道后打来电话,他本以为父亲会好好安慰她,可等来的却是厉声斥责。他哭了,却没有哭出声,因为他害怕,害怕极了。
时间很快到下半学期,“已是初三毕业时,无须扬鞭自奋蹄”,这是初三那年班主任对他说的最多的一句话。纵然成绩再差,纵然千般不愿,他也感到了危机,他也有了全力以赴的上进心。他开始挑灯夜读彻夜复习,开始总结知识,练题海。那段时间,父亲没有回来过,也没有打过电话,能给予他的无非是默默地祈祷和物质上的保障。
终于,他迎来了久违的努力的成果:那年中考,他以较优秀的成绩进去了理想的高中。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,他又哭了,眼角里氤氲了一片泪水。他深深记得他与父亲再次见面的场景,父亲是哽咽的、欣慰的;他深深记得那最后一次的家长会,父亲说他自己没文化,听不懂班主任讲话的意思,但父亲知道:这是在夸他。
昨夜幽梦,一年己逝。他的背,直了,硬了;父亲的背,弯了,脆了。他的眼,明了,亮了;父亲的眼,昏了,花了。他的发,黑了,密了;父亲的发,白了,疏了。父亲还在那个城,而他早已不是那时的他。父亲一生都在城里奔波,也终究成为了他心中的一座城,一座永恒的城。
父亲
2023年4月27日,父亲也辞职了。那时候离我中考还有不到五十天的时间,离我的艺考还有不到二十天。
不论是对父亲还是对母亲来说,2023年的上半年,注定是不顺的。外婆的病情突然加剧,母亲只得在医院与家之间来回奔波,奶奶瘫痪在床无人照看,父亲在硬抗着又工作了几日之后,还是选择了辞职。
他原本的工作就很累,因为学历不高,只能去开夜班出租,日复一日的熬夜使他相比起同年龄段的人看起来更加沧桑,头发也变白了许多。而现在突如其来的正常作息使他更加的劳累,根本没有喘息的时间,每天杯子里泡的茶叶足足占了杯子的三分之二,喝起来又苦又涩。
他一边适应着正常人的作息,一边为了外婆的病情连轴转,同时还要努力地让自己成为一个合格的家庭煮夫。在百忙之中,他还要抽出时间来给有晚课的我送饭,为了让我能够多睡一会儿,他还要起早贪黑每天上放学接送我。
每天坐在电瓶车的后座,他都会在车前座乐呵呵地问我他的白头发有没有变少,他似乎从不为了家里的那些事而担忧,也从不告诉我家里的情况到底如何。但我到底也不是五六岁的小孩儿了,心下也明白家里到底什么情况。
我看着他一派轻松的模样,心里一阵一阵地泛着酸涩,嘴上却说着,“对,少了很多呢。”
路灯的光洒在他的身上,为他披上一层柔柔的光辉,我忽然觉得鼻头一酸,眼泪也瞬间盈满了眼眶。我知道,他真的有在尽全力让我过得无忧无虑了。
他一直都很乐观,仿佛从不为了任何事情而担忧,也从不想让我看见他悲伤难过的样子。
5月2日,离我的艺考还有十天,外婆也转去了别的地方就医,母亲也去了外地,父亲过的稍微轻松一点了。
我推去了晚课,一放学就去画室争分夺秒地练习,晚饭也来不及吃,父亲每晚十点来接我时都会不停地询问我饿不饿、累不累、要不要去买点吃的。他眼下的黑眼圈还未消退,眼中的的疲惫与担忧交织在一起,像是一张网一样将我包裹住,我又一次鼻头发酸,眼泪就不争气地滑落下来,我低下头赶紧擦去了眼泪,平复了心情,抬起头又强笑着喊他赶紧带我回家。
他的确很乐观,但他对我的担忧不少分毫。我总能被他满满的爱意包裹着,肆无忌惮地在他建造的小世界里发着自己的小脾气。
5月12日,艺考结束,父亲带我去吃了火锅。
饭桌上的他端着酒杯,暖色的灯光照着他面色通红的脸,他眯着眼喝一口酒,又眯着眼说了一句:“我们家也要出高材生啦!”,他那天说了好几遍这话,逗的几个亲戚朋友也跟着说我父亲教育有方。
5月16日,中考结束,一切尘埃落定。
我记得那一天的午后我也是坐在电瓶车的后座,当一切都结束时,我才发现父亲明明只是两鬓斑白的头发,已经发展到满头的灰白了。我有些看傻了,颤抖着声音问他:“累吗,爸爸?”
然后我听见了他回答我说:
“没事,一切都过去了。”
坚忍的父爱
说实话,不太喜欢过洋节。但父亲节,不管是泊来品,还是土特产,都值得认真一过。
一提到父亲,大多人头脑中肯定是“父爱如山”、“父爱深沉”的印象。我的父亲,不擅言辞,给人的印象是典型的老好人。为人处世,不懂变通,吃亏成了他的家常便饭,为此,父亲没少听到母亲的“数落”。是人都不喜欢被批评,每次母亲嘲讽父亲时,我能看到父亲黝黑的脸庞会泛起红光,我知道,父亲是憋屈,他的嘴巴太笨拙了,加上自己吃了亏,挨批受训也是理所当然,自己能做的就是哑巴吃黄连了。多数时候,母亲的一阵暴风骤雨式的批评后,两人又回到雨过天晴的日子里,如果哪天父亲面对母亲的批评,脑子里始终梗着“人善人欺天不欺”,多半会在暴风骤雨后,进入冷战的阴霾。和别人家大打出手的热战相比,父亲情非得已的选择冷战,其实是对我和妹妹的最好保护,因为有家在,一切希望都还有希望。
高三那年的开春,天寒地冻。我要去县城读书,临走时,父亲看到天空中的鹅毛大雪,非要让母亲给我拿床厚棉絮。我嫌重,不想带。母亲也说春天的雪就是兔子的尾巴,长不了的。可是父亲却很坚持,我知道他是怕我生病,影响了学习。大雪当前,车马不便,父亲就顶着鹅毛大雪,硬是一脚深一脚浅地把棉絮背到了车站。我顺利坐上了去县城的中巴车,封闭的车厢里,陌生人能在三分钟内就能混熟,升温。互相的寒暄,莫名的亲切感,加上浓烈的烟火味道,我这个地道的农村人感到特别的适应,特别的温暖。可是,我知道,这时候父亲只能和风雪作伴,一脚深一脚浅地踩着孤寂去寻找温暖。
父亲路途中有没有找到温暖,我无从得知,但是我知道,因为路滑,父亲在途中摔断了胳膊。这个顶梁柱,出现了裂痕,还能再为整个家庭撑起一片天嘛?那段时间,沉重的书本包袱和思想包袱,共同施压,让我透不过气来,我甚至怀疑,我的读书道路是否已经走到了尽头,不得不选择一条迷雾蒙蒙的道路,跌跌撞撞地走下去。
我一度认为父亲生来不怕疼,到现在这个概念还是在我的脑中徘徊。那年父亲做了接骨手术,是那种植入冰冷钛合金的外科手术。术后不久,父亲复又回到了他的岗位。女娲是炼石来补天的,那是凭借了她的神力,可我的父亲,肉体凡胎的他硬是靠着冰冷的合金钢,强忍痛苦,为整个家庭重新撑起了一片蓝天。那年高考,我考上了。
父亲年近六旬,可恶的痛风不知廉耻地攀附到父亲身上,将父亲唯一的饮酒这个爱好,无情地剥夺。家里的酒,存了又存,放了又放,都说酒越存越香,可我不需要这香。我多么希望,哪天这些酒被消耗殆尽,而我的父亲仍然步履轻盈。现在,父亲已经将顶梁柱交了我扛,可是为了不拖累家庭,好酒的他,硬是滴酒不沾,可是每到餐头,看到父亲习惯的朝酒瓶看看,我知道他是在强忍,那种难受,可能只有父亲自己知道吧!
那次,父亲刚发现有痛风,老牛般忙碌不停的脚步开始放慢节奏。在我的坚持下,父亲答应去医院检查。我准备好了背父亲下楼,背这座背了我多年的大山。可是,父亲却坚辞不受,他说他这座山还没有完全成为负担,他能够靠着藤蔓自行移动。父亲要我给他根拐杖,说它可以代替他的腿,可是拐杖这条腿,哪有儿子的两条腿好用?父亲在我的搀扶下,这座大山艰难地走进了医院。
终有一天,这座大山会走到精疲力尽,那时候,我将是他走完余生最后一段道路的双腿。
百忍成钢,我的父亲,一个身带钛合金钢板的男人,也是一块坚忍的钢。
孝心可以按揭
父亲那年六十九岁,十一月份是他的生日,之前我就和母亲商量准备给父亲做寿(老家的风俗,男人祝寿逢九不逢十)。打算放些烟花,办得隆重些。母亲极力反对。理由一来现在生活条件好了,七十不是什么古来稀,而是不稀奇了,到八十岁再说。再者说我们兄弟姐妹生活也不是很富裕,不要乱花钱。
母命难违,但我仍思忖着父亲过生日如何表示心意。买衣服鞋子我不知道他的穿的型号和尺码;买营养品的话肯定要挨批评,因为父亲一直固执地认为大米饭是最好的营养品,其它的他一概不领情;如买香烟又会惹母亲生气,说那玩意儿又烧钱又损害健康。思来想去后来我还是决定给父亲买了两瓶好酒。父亲爱喝酒,但因条件限制,过去都是打些散酒,现在尽管买瓶装酒,但价格也是十分便宜,从未喝过高档酒。
父亲生日前,我出差回来特地到老家看望他,祝贺他生日。父亲得知酒的价格后很是生气,说我乱来。“这在农村要卖多少稻谷才能买到这两瓶酒啊!”母亲也在一旁“帮腔”,说我就知道乱花钱,日子不当日子过。“你房子虽然买了,但那是按揭,每月还得还贷,孩子上学又是高价,妻子暂不工作,你那点工资还得管三个人生活呀!再说,你也经常回来,看看我们就行了。”母亲的数落我照单全收。过了一辈子艰苦节俭日子的父母,对高档商品可能真的有些抵触,但我心中还是很快慰。
胡适先生说过:“父母对于我就是高利债主,一辈子也还不清”。是的,相对于父母对我的付出,我对他们的孝心是何等的单薄和渺小!几年前我看过一篇文章,问何谓孝心?说如果你把对待儿女的一半拿出来对待父母,你就很有孝心!掩卷深思,觉得真是至理箴言。
给孩子买奶粉,总是挑最贵的,甚至专买进口的,生怕影响下一代健康成长;孩子想买玩具,不管多贵,总是尽量满足,还自我安慰:玩具能促进大脑智力开发;孩子想买课外书或上兴趣班,不管多少钱,也都要买或报。而且还自鸣得意:这智力投资是世上收益最高的投资。为何给父母买点东西总是要掂量来掂量去呢?从那时起我养成了一个习惯:每一两个月要回老家一趟,每两三天就会给父母打一个电话,逢年过节偕妻带女回老家看父母一直是我们的“保留节目”。正如赵本山在《昨天、今天、明天》那段台词:“现在生活越来越好了,我们却越来越老了。过去轮天过,现在论秒了。”那时我很担心:树欲静而风不止,子欲孝而亲不在。虽然父母一再说我现在还不富裕,不要给他们花钱,但我一直认为孝心和富裕没有很大的联系。再说,对待“高利债主”的父母,尽管一辈子还不清,但还是可以按揭的。
前年的七月十日,父亲驾鹤西去,那年他七十九岁。本准备十一月份为他老人家祝贺八十大寿,却没能如愿以偿。近些日子常梦到父亲,醒来很是伤感,但伤感中偶然也对自己过去的“按揭行动”聊以自慰。
一壶老酒
父亲节的时候,我从食品柜里拿出父亲生前用过的酒壶,睹物思人,脑海里浮现出父亲慈祥的笑容。
父亲生前最爱的就是喝一壶老酒。父亲的酒壶是一个不大的银壶,当时在买这把银壶时,父亲跑了七八趟,一直下不了手,觉得太贵了。最后才咬紧牙关买了下来。这把银壶也是父亲一生唯一的奢侈品,并跟随父亲一辈子。
这把银酒壶做工精细,外形美观,特别是那精致荷花图案,让人看了就心花怒放。银酒壶里面有一点空隙,中间才是盛酒的器皿。在冬天还可以放上热水给酒加温。
父亲一生最爱喝的酒就是弋江酒厂生产的弋江大曲系列酒。他说弋江酒厂生产的洒不仅品质好,价格便宜,而且是芜湖本土酒,喝起来亲切。
父亲一生很节俭,但为人很好大方。那时他在芜湖工作,每回老家休假,全村人都好像过节似的。他买好多糖果分给孩子们吃,有时干脆撒在地上让小孩子们去抢,好不热闹。他还会给老人们带回饼干等食品,每户发一小袋。最开心的是那些伯伯叔叔们,他们有时过来跟着父亲一起喝酒,然后,一起叙叙家常,父亲也会给他们讲外面的世界如何精彩……
父亲是一个正直善良的人,他乐善好施,经常帮助他人。记得有一次,一个邻居孩子突发高烧,送到医院,经诊断为脑膜炎,要及时住院治疗,但是他们家里没有钱。如果不及时治疗孩子的脑子会被烧坏的,将来会有后遗症,影响一生。父亲二话没说,主动在家里拿钱给他们治疗。孩子经及时治疗,很快恢复了健康。后来上学很用功,考上了大学。现在一家大型企业做总经理。他经常说:“我能有今天,要感谢二伯伯,是二伯伯救了我。我一直在心里感恩他。”
父亲是一个聪明人,他的智商很高。他小时因家庭困难,上不起学。八岁就放牛,九岁在地主家打工。一天,地主故意在地上丢了两块大洋钱,看看他扫地时捡到钱是什么反应?地主心想,他们家那么穷,看到钱,一定会装进自己的口袋。没想到我父亲却将两块大洋如数交给了地主。
地主家的少爷请私塾先生回家上课,父亲就悄悄地在窗外听着。结果少爷还没学会的知识,我父亲到学会了。父亲虽然一天学堂没上过,但他却会写信,会讲四书五经,背诵百家姓,还会打算盘。真让我刮目相看。
父亲为人正直,教子有方。记得小时候,家乡蚊子多,母亲手摇着扇子,一手帮我挠痒痒。父亲看到了,对母亲说:“你两只手还挺能干的。她自己没长手,让她自己扇。”因惧怕父亲的威严,我只好自己扇。心里想,他早点工休假结束就好了,早走早好。
还有一次,老师在我的成绩单里写着,成绩优秀,但有点娇气。为此,父亲找我谈话。他说:“你不能以为你学习好,就骄傲,更不能娇气。不能什么事都以你自己为中心,要团结同学,尊敬老师……”这种正面教育,让我在后来的人生中受益匪浅。
如今,父亲早已和我阴阳两隔,再也听不到他的谆谆教诲。只有在每年的清明节,带上一壶老酒,做上两碟小菜,捧上一束鲜花去怀念他。